父亲是修了二十多年摩托车的老师傅,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他的“飞翔”与浪漫无关,只与油腻的扳手、刺鼻的汽油味,以及那间永远昏暗的铺面相连,客人的摩托在他手中轰鸣、复活,而他自己的梦想,仿佛早已被日复一日的劳作,铆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我曾笃信,有些人生来属于天空,而有些人生来,就是为了托举那些飞翔的翅膀,自己却扎根于尘土,父亲显然是后者,直到那个黄昏,我无意中闯入了他的“禁地”——家中阁楼那个永远上锁的小房间。
门锁因老旧而松动,推开时,夕阳正透过唯一的小窗,劈开一室浮尘,我怔在原地:这里没有杂物,而是一个被精心保存的“天空”,墙上贴满了泛黄的图纸,线条精准而流畅,勾勒出各种飞机与滑翔翼的轮廓,一张老旧的工作台上,摊开着未完成的手工木质飞机模型,机翼弧度优美,砂纸被打磨得光滑如肤,工具箱里,刻刀、刨子、游标卡尺依序排列,闪着暗哑的光,比楼下那些维修工具洁净百倍,空气里,是松木与清漆的淡淡气息,而非汽油味,那一刻,万籁俱寂,我只听见灰尘在光柱中旋转飞舞的声音,以及自己心跳如鼓的轰鸣。

我颤抖着翻开工作台角落的硬皮笔记本,纸张脆黄,字迹却力透纸背,开头写着:“1985年,设计一号:双翼滑翔机,理论升力不足,失败。”最新的一页,则是去年:“2022年,‘追风者’号遥控模型,翼展1.2米,轻木材质,静稳定性测试通过。”每一页,都是密密麻麻的数据、演算公式、手绘的三视图,以及简短的心得,没有一句抒怀,却字字都是滚烫的渴望,笔记本的扉页,贴着一张从杂志上剪下的图片:一架简陋的滑翔机正冲向悬崖之外,下方是一行钢笔写就、已微微晕开的字:“无法离开地面,就让梦替你飞翔。”

我瘫坐在那张旧木凳上,掌心抵着父亲常年握工具磨出的厚茧印痕,忽然泪如雨下,我曾多么傲慢地怜悯他生活的“匍匐”,却从未读懂,他灵魂深处那片不曾熄灭的苍穹,他日复一日地俯身,检修着别人通往远方的车轮,自己最珍贵的梦,却被他悄悄托举到了这无人知晓的阁楼之上,用最沉默、最坚韧的方式,年复一年地为之打磨翅膀,他的梦从未坠地,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重的姿态在飞翔——那是在生活重压下依然保持优美弧线的机翼,是在现实尘埃里依然进行精密演算的执着。
那天之后,我常常凝视自己的双手,父亲用这双手,在油腻与尘埃中,为我托举出一个免于匮乏的世界,也为他自己的心,保留了一片绝对洁净的天空,我终于明白,“让梦飞翔”从来不是轻飘飘的呐喊,它最磅礴的力量,往往蕴藏于那些无法起飞的人生里,蕴藏于那双在现实泥泞中挣扎,却依然不忘在深夜,为梦想悄悄校准刻度的手上。
当我坐在明亮的教室,在稿纸上写下关于未来的篇章时,我仿佛总能看见,父亲阁楼里那架未完成的“追风者”号,正在无声的光尘中,进行着一场永恒而优美的滑翔,它告诉我:真正的飞翔,或许从不取决于离地的高度,而在于灵魂始终向上的姿态,是父亲,用他扎根大地的身影,教会我如何让梦,真正飞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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