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铁平稳地滑入北京南站,窗外熟悉的灰色楼群如旧日历般一页页翻过,莎莎把脸贴在微凉的车窗上,看月台上的人流如何从静止到涌动——像被突然搅动的蜂蜜,斜后方三排,大头的棒球帽檐压得很低,正笨拙地从行李架上拽下一个塞得太满的双肩包,她迅速转回头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的边缘,直到呼吸在玻璃上晕开一小团白雾,模糊了那个方向。
这是他们第几次这样一前一后地出站?莎莎记不清了,上一次,还是去年夏天从成都回来,大头追上来,汗湿的掌心攥着两瓶冰水,瓶身上凝着亮晶晶的汗珠,像他亮晶晶的眼睛,他说:“莎莎,热不热?” 那瓶水她一直握到宿舍,标签都被她的指甲抠破了,而此刻,她只是把耳机塞得更深一些,让鼓点重重敲在耳膜上,盖过身后可能存在的、属于他的脚步声,她拉起行李箱,汇入人潮,把自己变成一滴无法被单独辨认的水。
地铁通道的风,永远带着一种地下特有的、浑浊的暖意,广告灯箱的光白得惨然,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有些失真,莎莎在巨大的交通示意图前停了一秒,目光扫过那些交错缠绕的彩色线路,她记得,有一条线,可以通向他家的方向,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,轻轻扎了她一下,她立刻走向了相反方向的闸机,刷卡,通过,机械女声平板地报出“请充值”,一切如常,只是眼角的余光里,那个熟悉的、高大的身影,在另一排闸机前停顿了片刻,似乎朝这边望了望,她没有确认,径直走向下行扶梯。
地铁车厢里拥挤得恰到好处,人与人之间维持着一种互不侵犯的亲密,莎莎靠在门边的角落,对面玻璃窗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和身后层层叠叠的陌生人,世界被压缩成这节疾驰的钢铁罐头,只有隧道黑暗的墙壁永无止境地向后飞掠,她忽然想起,很久以前的一次队内聚餐,也是回去的地铁上,人太多,她被挤得踉跄,大头在她身后,用胳膊和背脊,悄悄为她撑开一小片珍贵的、不至于窒息的空间,他的呼吸就在她发顶,她僵着脖子,一动不敢动,心脏跳得比地铁撞击轨道的声响还要轰鸣,那时,沉默是甜的,像含着一颗慢慢融化的糖。

而现在,沉默是冷的,是硬的,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一堵看不见的、名叫“分寸”的墙,这堵墙是什么时候砌起来的?或许是从越来越多的镜头对准他们开始,是从“混双搭档”这个标签被外界赋予太多甜蜜的想象开始,是从教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“注意影响”开始,那些自然而然的关心,递过去的水,训练后一起加练的夜晚,赛后击掌时多停留一秒的触碰……都被这堵墙无声地吸收了,他们成了两条被规定好轨迹的并行线,可以无限靠近,却永不能交汇。
手机在掌心震动,是妈妈发来的微信:“到了吗?晚饭想吃什么?” 莎莎打字回复:“出地铁了,随便。” 她退出对话框,手指悬在屏幕上方,那个熟悉的头像,安静地躺在列表里,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四天前,他发来的训练时间调整通知,她回了一个“收到”,标准的,无可指摘的队友式交流。
走出地铁站,北京初秋傍晚的风扑面而来,干燥里带着凉意,吹散了车厢里闷热的浊气,夕阳正给天际线镶上一道黯淡的金边,莎莎深吸一口气,肺叶里充满了熟悉的、属于北京的味道,她拉着箱子,朝公寓的方向走去,街灯次第亮起,把她的影子拉长,缩短,再拉长。

她知道,明天一早,他们还会在训练馆见面,他会像往常一样,或许点点头,或许说一句“早啊,莎莎”,她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回应,乒乓球台墨绿色的漆面会映出他们来回跳跃的身影,黄色的小球会在网上来回飞蹿,发出清脆而规律的“啪、嗒”声,那声音将填满整个空间,填满所有沉默的缝隙,他们会为每一个球拼尽全力,默契仍在,信任仍在,那是镌刻在肌肉记忆里、比任何言语都牢固的东西。
只是,在那些击掌庆祝的间隙,在弯腰捡球的刹那,在汗水滴落在地板上的时候,某种东西被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了,藏在了标准化的笑容背后,藏在了战术讨论的术语中间,藏在了各自转身去往不同方向的背影里。
莎莎走进公寓楼,感应灯应声而亮,电梯镜面里,她的表情平静无波,她忽然明白了,成年人的世界,或许就是这样:有些东西不必摔碎,只需轻轻放下;有些话不必说破,只需彼此心照不宣地,不再提起。
就像返京的列车终会到站,而有些人,注定要在熙攘的人潮里,走向不同的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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